Lola

Byebye schoolboy

1

学校侧门的围墙并不高，李马克不用费多大劲就翻过去了。为难的是，宿舍区的围墙。那墙上的玻璃片在深夜里反射出寒光，让李马克知难而退。

在高中生活的最后一个月，李马克突然不想当所谓的好学生了。他给自己列了一个长长的清单，这是最后的To do list：抽一次烟、谈一次恋爱、半夜偷偷溜去一次网吧......

现在进行的，正是偷溜去网吧的环节。

但溜出去容易，溜回来难。李马克坐在宿舍大门前的台阶上，盘算着要不今晚就直接去教室凑合一宿算了。

突然，有一个答案出现在他脑海。

董思成没想到谁会半夜敲他的门，敲一个独居的单身青年教师的门。

“哥哥，我没地方去了。”打开门看到的是李马克站在门前，头低下来，用小孩认错般的声音表明来意。“我想在你这里住一晚。”

“去哪里了，这么晚。高中生大晚上乱跑是要记处分的...”董思成一边开门让他进来，一边蹙着眉头数落他。

“抽烟也是要记处分的，哥哥你怎么没处分我？”李马克自顾自地先赖到沙发上，回应着来自董思成的喋喋不休，表情似乎颇为得意。

董思成偏过头去，不接他的话：“你一身汗，别乱躺我沙发上。先去洗个澡。”

半夜偷溜去网吧不是叛逆期迟到的李马克同学打算尝试的第一件事。

在某个无趣的语文晚自习，那个热爱广场舞事业的老师前脚刚出教室，李马克后脚就跟着偷偷溜了出来。

烟是在学校后门的便利店买的，老板仔细打量了这个校服穿戴整齐的男孩，怀疑地问了句：“成年了吗？”李马克赶紧拿出自己的身份证摆老板眼前，就差脱下校服秀一秀自己刚练出来没多久的二两肌肉来证明自己是个男人了。

点烟的姿势李马克在下课的时候听教室最后一排那几个男生说过，还有怎么吸烟才不过肺，怎样才能帅气地吐出烟圈。他像个好学的学生，瞪着圆圆的眼睛，想把这些像“通向成人世界的密码”一样的知识在脑子里做好笔记。

思索了半天，李马克还是选择用点生日蛋糕上的蜡烛的姿势，点好了烟。

手电筒的光扫到眼睛的时候，李马克在努力回想今天隔壁班的女生为了谁拒绝他的告白，究竟是谁阻碍了他想要抓住高中的尾巴谈一次校园恋爱。

白光被放下来，李马克结束短暂失明看清这个世界之后，他突然想到是谁了。

是隔壁班的物理老师，董思成。

因为，董思成正拿着手电筒一脸严肃地看着李马克。

“老师，我都可以解释。”李马克心想今天太时运不济了，和董思成也算是冤家路窄。讲两句好话圆过去不难，就是不知道这个老师是不是老古董，能不能通融。

“打火机呢？”董思成顺势在李马克旁边蹲了下来，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李马克张着嘴巴，还没想好作什么回答，他又开口了。

“借个火。”

2

李马克洗完澡出来的时候，董思成还在给学生改试卷。李马克走过去，用手肘推推他。“哥哥，你们班那个林遇...你注意过没有？”

董思成抬头看他：“注意到了，怎么了？”

“噢，你平时装那么正经，原来你也注意人家女生！”李马克好像抓到董思成什么把柄似的，一脸坏笑。

“你想什么呢？你看她这次物理又考了二十几分，我能不注意到她吗？”董思成一脸无奈，继续低下头改试卷，不打算理会李马克的小孩玩笑。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李马克在沙发上滚来滚去，半响又憋出一句话。

“要你管，小孩这么八卦。”

“你喜欢长头发的还是短头发的？文静的你喜欢吗？我觉得不太行，你话这么少，再来个话少的，你俩得闷死。你喜欢很瘦的还是稍微有点肉的？我觉得你们班的林遇那个身材就很好啊…”

“哒”，董思成起身把灯关了。回应李马克的只有一片黑暗。

李马克躺在沙发上，睁着眼睛看着前方。从沙发到床的距离只有半米，但他却觉得用全身的力气也走不过去似的。

黑夜好像让人的感官变灵敏了。李马克觉得整个屋子里充斥着董思成的气息。

董思成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呢，这是李马克活了十八年来最想探寻的秘密。

他也有过叛逆的青春期吗，有没有为喜欢的女孩打过架留过疤。失眠的时候构想的英雄角色是谁，在第几集会救下自己心爱的人。房间墙壁上贴的海报是科比、拳王还是裸女。自卑的时候靠什么消解，第一次学会抽烟喝酒做爱之后都在想些什么。

“他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像我一样又迷恋又横冲直撞吗？”

成长会偶遇很多个雨天，李马克期望自己成为打在少年董思成衬衫衣领上的那一滴。

“我好想了解你啊，哥哥。我好想走近你。”

3

在李马克寥寥草草划掉了To do list里的几项之后，高中时代的倒计时变成个位数。

毕业典礼在这个一向讲究学风淳朴的学校是难得隆重的时刻。男生要穿好衬衫，系好领带。女生则可以拿出她们最漂亮的裙子出来展示。

李马克对这种有些过分煽情的时刻感觉不适，他没办法理解这些分别的眼泪，也不想临时上演同学情深。每个人都要奔赴未来，摆脱小孩的身份，在李马克的认知里，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同学们都在这天拉着老师疯狂合影，董思成这种人气颇高的老师已经被他们班女生围了一圈。

李马克站在不远处观察“职业微笑”得脸都快僵了的董思成。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对每个同学说祝福的话时，都很真诚。有些学生提出要和他拥抱，他就乖乖站在那儿，像个人形玩具熊一样，接受一个又一个学生的拥抱。

李马克看了有点想发笑，这么容易不耐烦的一个人，面对学生的耐心又真的很好。当他的学生一定很幸福吧，能够得到他诚挚的爱，李马克发现自己突然在嫉妒。

如果不能作为爱人得到他的爱，那作为其他身份得到他的爱，也让李马克觉得知足。

董思成结束了长时间的“被迫营业”，揉揉自己酸痛的脸颊，扭头看见了站在那里无所事事的李马克。

“怎么？还有几天高考了，很闲是不是？”董思成向李马克走过去，嘴里还不忘喋喋不休。

“不是，这点时间了咋学啊。要学会的早学会了，不会的…”李马克的话停在嘴边。

董思成在他说话时，突然贴近，一点点帮他把原本松散的领带系好。

“也说是个成年男人了，怎么还不会自己系领带。”董思成小声嘟囔着，“我现在来教你，仔细看哦。”

李马克低下头，看着董思成骨节分明的手上已经有了几个明显的茧。

“我不学会怎么系领带不行吗？”

“你已经长大了。”

“长大了哥哥就不帮我系领带了吗？”

“我难道帮你系一辈子领带，你这小孩。”

“...”

李马克突然为几个小时前，感叹摆脱小孩身份真好而后悔。他想要永远以小孩身份赖在董思成身边，但董思成却在教他如何当一个成年男人。

他害怕作为一个成年男人面对董思成。成年人之间的依赖是伴有爱的，没有人会无偿提供给他庇护。

4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晚自习，每个人都在无声地焦虑着。后排有女生因为过分紧张而小声啜泣。李马克放下手里的课外书，收拾好桌上的东西，打算回宿舍好好睡一觉，他才不愿意一起当这热锅上的蚂蚁。

从高三教学楼到宿舍这一片的路都是漆黑的，高一高二的教学楼因为放假而熄灭了灯，只留下路边草丛忽闪忽闪的几只萤火虫。

李马克听到后面有轻微的脚步声，还以为是哪个一起早退的同学，转头一看，是董思成。

“哥哥，你去哪儿？”

“我去办公室。我还想问你去哪儿呢。”

李马克低头笑了两声，也不回嘴，开心地接受了董思成的数落。

学校里有很多幽长的小径，李马克和董思成在这样的小径上，并排走着。谁也没有开口，可能无话可说，也可能无从说起。

“哥哥，可以牵我的手吗？”李马克突然出声打破了寂静。今天就是最后一天，To do list上的谈一次恋爱也还是没有完成。如果能够牵一次自己喜欢的人的手，四舍五入，就已经相爱过一百次。

就算被拒绝，就当个玩笑。董思成不会和他计较他的小孩玩笑。

时间仿佛停滞了，在漫长的心跳声中，李马克感觉自己的左手被人轻轻地握住了。

如果不奔赴未来怎么样，如果嘴唇紧紧贴在一起怎么样，如果就在此刻不顾一切地相爱一次怎么样。李马克之前没注意到今天的月色很美，但他此刻在想如果就趁着月色一起私奔就好了。

李马克看着身旁的董思成有些说不出话了，黑暗里他的轮廓都不太看得清晰，好像就仅仅是一个剪影。

再往前走，就到了李马克的宿舍楼下。宿舍门前的灯是那样亮，会让一切黑暗遁形。在到达明亮之前，就应该松手了。前方的路这么亮，本来就要松手的。

在高中时代的最后一天，李马克突然明白了：在他和董思成无数个相遇的时刻里，他们也在准备着别离。

5

成年的李马克已经不会再列什么To do list，成年人的没有什么可选择，不管想不想尝试，都要尝试。

李马克已经很久没有回过曾经生活的那座小城了。上大学以后，爸妈和他一起在省会城市生活。距离相隔并不远，但他还是拒绝了每一次可以回去的机会。

但突然在这个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却拼命地想念那个小城。想念那个历史过于悠久的学校，想念铺天盖地的绿植，想念曾经一起拌过嘴的同学，想念那条从教室到宿舍的小径，还有陪他一起走过的那个人。

小城是名副其实的小城，这么多年了都还未修好一个机场。李马克提着行李箱站在高铁站外，的士师傅们都向他招招手。他随便走近一个，问了下到表哥家多少钱。可能是见他讲着一口普通话，不到三公里的路，的士师傅叫价50，气的李马克家乡话脱口而出。最后只好提着行李箱，拨打不靠谱的表哥电话，催他来接人。

李马克倚着广告牌，烦躁地拿出烟盒，打算抽一支烟。

突然，耳边传来了久违却又如此熟悉的声音：

“借个火。”